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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摇摇晃晃在人间
2015/4/13 11:36:40 来源:中国产业发展研究网 【字体:大 中 小】【收藏本页】【打印】【关闭】
核心提示: 这是傍晚,斑驳的夕阳从院门缝隙中射进院子。跟着夕阳溜进来的是这群鸡,鸡群趴在一堆还带着泥的花生上找食——那是余家留做种子用的。余秀华张开双臂,冲了出去,鸡群知余秀华跑了起来,去赶院子里一群鸡。
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她,在某一瞬间所具有的爆发力,使得她跑起来左右摆动得更加剧烈。
这是傍晚,斑驳的夕阳从院门缝隙中射进院子。跟着夕阳溜进来的是这群鸡,鸡群趴在一堆还带着泥的花生上找食——那是余家留做种子用的。
余秀华张开双臂,冲了出去,鸡群知趣地跑开了。
我和她坐下来接着聊了一会儿,一只大公鸡又溜了进来,咯咯咯地打起鸣来。她懒得再搭理它,它拍拍翅膀,腾空飞到了两米高的房檐上,昂首信步。
“烦死了,这群该死的鸡!”余秀华嘀咕。
一
我见到余秀华时,她一个人在家。
这是难得的清静时刻,上午刚走一拨人。她坐在小凳子上聊QQ,面前摆着一张一米宽的小桌子。最近一直跟拍她的纪录片导演小夏送给她了一台崭新的联想平板电脑,她还在学习着拨弄。小桌子是用一指粗的钢筋焊就,在她打字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协调用力过猛,桌子也开始颤颤巍巍。
有点小雨。初春的湖北乍暖还寒,尤其是在不见阳光的时候。余秀华在家里还裹着黑色羽绒服,头发有些蓬乱。
去余家的人太多,以至于我刚到横店村头的卫生所,向医生问路时,她就笑着说,“来找余秀华吧?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就到了。”
下一个路口出现在步行半小时之后。我穿过大片农田,走上一条三米宽的水泥路。“不会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车”,这是余秀华在诗中描绘的那条她散步的路,“一个孤独的稗子给予我的相依为命让我颤抖又深深哀伤”。
我没有看见稗子,路边的油菜花正开,娇艳得浩浩荡荡。这里和大多数衰败的乡村一样充满喜剧意味,油菜花地里挺立着四五米高的广告牌,上面是某珠宝品牌的美女头像,电线杆子上贴满艳俗标语,无外乎有关妇科、男科医院,还有一张白纸黑字,上书:“大量收土狗,请联系**”。
余秀华的父亲余文海打听我怎么过来,我说从北京飞到襄阳,从襄阳转火车到荆门,从荆门坐大巴到横店村口,早晨5点多赶往机场,午后两点就到了。这种走法与余秀华不同,她每次都是从荆门坐机场大巴直接到武汉,省去转车的麻烦,但往往也多费几个小时的路程。
屋子还是老样子,稍有不同的是,灰白的墙上挂上了几幅字,它们都来自钟祥“阳春白雪艺术馆”。
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是两幅字,一是“宁静致远”,一是“锦绣中华”。余秀华的床边,挂了一幅密密麻麻的诗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据说抄写者写了五遍才觉得满意,但余秀华曾多次说,这首诗并不是她满意的,因为有点标题党。
云南诗人雷平阳也曾给她送过字——“诗无邪”。那显然更有意境,但余秀华还没裱。雷平阳是余秀华喜欢的诗人。她跟我说,她没有那么喜欢墙上的字,有些不屑。
“多俗啊,挂上雷平阳的更好。”我劝她。
“其实也是一个祝福。”她转而一笑。
形形色色的人慕名而来,送什么的都有,甚至包括一本1992年出版的《逝去的彩云》,还有一摞自费出版的《青春血泪祭》。“送给我的都不是好的!”余秀华说,“我算是服了他们那些人了。”她也知道,很多人想借机宣传自己,“又有什么好宣传的呢?”
她会炽烈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也喜欢揶揄和调侃。
在和我一起回北京的路上,她从行李中翻出来雷平阳的诗集《诺基山》,坐在机场大厅里,从第一页开始细细读。《诺基山》开头是一篇长诗《渡口》,她读到沉浸处,还会轻轻地念出声。“雷平阳的这本诗集比第一本要好。”余秀华对我说,她能看出雷平阳对“借尸还魂”这个词的偏爱。
她从不吝啬对雷平阳的欣赏,大多数媒体问她,“你喜欢谁的诗歌?”她都会说雷平阳。“一辈子,我们会遇见多少写诗的人,但是我不相信他们就是诗人,而你是。”她在《致雷平阳》中说。
3月初,余秀华去昆明参加“灯塔计划”,看望脑瘫儿童,为家属签名赠书。碰巧雷平阳出国,“没碰到也好,有什么好看,一个糟老头子,我喜欢他什么呢?”她如此调侃,“我就是把他当成一个挡箭牌。别人问我喜欢谁的诗,我说喜欢雷平阳。他离我那么远,又搞不到我,哈哈。”她笑了起来。“喜不喜欢是无所谓的事情”。
二
3月份,余秀华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昆明公益活动、上海杭州深圳签售会、北大诗歌分享会,月底还要去西安。她还顺便参加了《东方直播室》、《光荣绽放》、杨锦麟的《腾讯夜夜谈》等节目,无数的采访。她摇摇晃晃地穿梭在整个中国,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喝不同的酒。
面对记者采访,余秀华的回答往往简短,有记者自嘲,“战斗力在余秀华面前被虐成渣”。
记者太多,面对的都是一样的问题,她烦躁了。我在她家的时候,就有记者来电,她的回应基本都是“你去网上找吧,都说过了”。
“电话采访还不如QQ采访呢。”她挂了电话跟我说。成名之后,她不会太多掩饰自己的烦躁。“很多记者问的都是老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第一首诗歌是什么题目?你最早在哪里发表的?‘睡你’那首诗歌的具体对象是谁?”她感叹,“记者也无法创新啊!”
有时她充满戒备。在参加杭州读书会的时候,漂亮的女主持人一问问题,余秀华就知道她没读过自己的诗。本来聊得还不错,主持人把稗(bai)子读成了“pi”子,余秀华就直接冲主持人说,“这个读bai,不是读pi,要不你先查查新华字典”。结果谈笑风生的场面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她观察到主持人的表情上有失落的感觉。“我是不是太直白了?”她问我。
在杭州,余秀华在群访中还遇到了一个90后的男记者,“小鲜肉”上来就问:《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里面有一句“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我想问一下,是怎么样不一样?余秀华当时都要晕过去了,只能幽默地回复,“你要不要亲自试一试?”
当余秀华跟我复述起这些好玩的事情时,她眉飞色舞,仰头哈哈大笑。“挑逗”提问者成了一件开心事,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个记者问,“你为什么说我的问题傻?当一个女人说一个男人傻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很喜欢他的。”
在北大的朗诵会上,一个青岛女生说,“我因为《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才来到这个活动现场”,余秀华回,“你来睡我?我是很乐意的。”
记者太多,在和我盘点历次采访的时候,余秀华也分不清谁是谁。最早来报道她的是《人民日报》记者,她记成了《南方都市报》,“管他呢。我和他们相处都挺不错的。”她又笑了起来,她记不清的是媒体名字,而对报道做得好的记者名字,倒是如数家珍。
“真是见了鬼了。”余秀华抱怨,在《东方直播室》,她做了一期名为“他们为什么那么红”的节目,节目嘉宾是庞麦郎和她,那是她做过的最难受的电视节目,她现场急眼了。
他们不管余秀华的感受。节目组请来一个李姓主持人,现场批评余秀华。“如果说真正纯粹的诗歌是六十度白酒,余秀华的诗不过是兑了水的三十度酒。”他接着说,“打工诗人许立志自杀了,他是用生命在写诗。”余秀华当即反驳,“你也是诗人,肯定打算把诗歌写好,你打算什么时候自杀啊?”
余秀华参加的活动大都是出版方理想国安排,而她另外一本书《摇摇晃晃的人间》的出版方湖南文艺出版社,一次活动也没做过。
“为什么他们没有做活动?”
“做不做是他们的事。”
她出了两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卖的远好于另外一本,据说已经超过了10万册,而《摇摇晃晃的人间》卖了大概2万多册。余秀华说,理想国的版税给她开到了10%,已经算是业界最高水平。
目前两家出版社一共给了她9万块,理想国的版税会在今年年底结清,减去税款,这样她将有20多万的收入,而湖南文艺出版社“给钱比较及时,卖一笔给一笔”。
“理想国牛啊!”余秀华感叹。
“怎么牛?”
“什么电视栏目都可以上!”余秀华以前也没听说理想国这个品牌,最后还是《诗刊》编辑刘年的推荐。他是余秀华信任的人。
她还有一些手稿没出版,我劝她直接给出版社得了。“那怎么行?出十本书和出一本书的销量是一样的。你觉得呢?何必呢?”她说。
她随手从兜里掏出一块德芙巧克力,撕开一角,用嘴含住整个塑料包装,然后用牙齿的力量把巧克力挤到嘴里。因为协调能力差,她吃东西有点费力。
“有钱了打算干什么?”
“没有想过,到时候再说吧,钱还愁用吗?”她嘿嘿笑了起来,说也没多少钱。
“村里有人问你借钱吗?”
“没!借我也不给!”
她玩着自己的联想平板电脑,一会点开淘宝看看,一会刷刷QQ。
“你独立了吗?”
“没感觉到。至少比以前有底气一点吧。”余秀华说,她以前担心将来,现在担心得少一点了,“至少有点钱可以自己生活”,况且住在村里,开销不大。
她清醒地观察到诗歌圈子的残酷,“中国没有专职诗人,养不活自己啊。我只是个意外而已。”
在她那首《白月光》里,她说,“谁不是撒泼无奈耗尽一生/谁不是前半生端着/后半生就端不住/”。我问她自己是否端得住,她说,“端不住,我觉得我一直端不住。”怎么理解端着呢?她又虚晃一枪:瞎写呗。
她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这天她本来想跟儿子视频聊天,结果在武汉读书的儿子回了一个字:“不!”
她出名之后,镇上的领导带着当地一位做豆制品生意的老板来了。老板看到她的家境,给了她一万块钱,还说要承担她儿子大学的学费。
儿子从小就没让她太操心,她建议儿子读研,儿子说太累了,顺其自然发展她就觉得挺好了。在北大公开见面会上,有人问她怎么花版税?余秀华说,要留着给儿子娶媳妇儿、养老。
儿子很老实,从不打架,功课中等偏上,从来不考第一名,也不会低于前十名。余秀华说,她只狠狠地打过儿子一次。当时儿子在读初中,考试考得很差,“我爸妈就怪我没教育好,我就把他揍了一顿,用皮带,为了打给我父母看。”
她不知道儿子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但她会鼓励儿子谈恋爱。她说,自己也不算早熟,27岁才知道有爱情这个东西。
“当时遇到了谁?”我问。
她低下了头。“再说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现在肯定知道我是这个样子,但是从来没联系过。他不找我,我不找他。最后因为有些事把关系搞坏了。”
三
天色渐晚,余秀华喂完兔子,累了,躺在床上,伸展开身体。她像一个没有心事的孩子,专注地拿着手机,里面播的是最近的电视节目《我是歌手》和《非诚勿扰》。随着情节的发展,她时不时地爆发出笑声。
她也喜欢从淘宝上购物。
在和她一起到武汉天河机场之后,我帮她换登机牌,问她要身份证,“我没带身份证啊!”她一脸无辜,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有些着急,她才哈哈一笑,拿出证件给我,这是她的小玩笑。
对于亲近的人,她喜欢叫叔,就像称呼雷平阳是“雷叔”一样。
“如果不计代价,你想实现什么愿望?”
“没想过啊。”
“现在想想?”
“希望找个小白脸,做情人挺好。”
“家人不接受怎么办?”
“他们才管不着我呢!他们以前在这方面就不管着我。”
敏感和疼痛,使她成了诗人。
春节的时候,有媒体在余秀华家守着,他们拍了余秀华和儿子的合影,但没有余秀华和丈夫的。这段不幸福的婚姻给余秀华带来很多精神上的痛苦,也是媒体猎奇的对象。
除了结婚证,余秀华和丈夫再也没有过合影。“那个人又不是很喜欢,拍什么呢?我说得很直白。想起来真是有点挺不舒服。哎,我40岁了,如果提前十年,我是这样子的话……”她长久的沉默了。
在余秀华的很多诗歌意象里都有过类似的描写,“许多日子里/我都是绝望的/如落花/浮在水面/姐姐,我的村庄不肯收留我,不曾给我一个家/在这样的夜里/时间的钉子从我体内拔出/我恐惧,悲哀/但是没有力气说出”。
如今,包括余秀华的父母,也不愿意再在这段不幸福的包办婚姻上撒盐,尽量不希望媒体渲染这些话题,不希望家庭内部话题扩大化。
余秀华丈夫每年回来一次,喝点酒就容易争吵。争吵这些事对余秀华来说,也成了无所谓的事,“多少年就是这样”,至于离婚,“离婚关别人屁事。我觉得和别人没什么关系。想离就离。管他呢”。
晚上,余秀华的父母回来了,母亲腿疼,买了点药回来。他们张罗着做饭,一会儿就张罗了八个菜。大多数时候,余秀华到外地做活动,都要带上父亲或是母亲,但只能带一个。“因为家里的鸡啊狗啊兔子啊都要人照顾,都得操心。”
余文海喝了一杯白酒,涨红了脸。虽然已经六十出头,但他看上去很年轻,脸上红润光泽,几乎看不到皱纹和白发。家里唯一生活来源就是庄稼,包括棉花、水稻、油菜等等。女儿出名后,村里人也知道他家女儿出息了,“看的出很羡慕。”余文海说。
2013年,余秀华的奶奶去世,按照当地习俗,春节的对联要先贴黄色,然后绿色、粉红,最后换回红色。余秀华那屋的对联就是余文海亲自写的:“千辛磨练持之以恒,万般执着感动上苍。横批:磨练+执着=成功。”
因为“文革”,余文海只读到初中,但他对文字也有感情。他不无骄傲地说,“遗传因素还是有”。他们的屋子里挂满了奖状,那都是余秀华弟弟的儿子得的,“我那个小孙子,作文写得很好”。
余秀华挣钱了,但是余文海并不指望这些钱。“我们靠自己。秀华还有个弟弟。她赚的钱,保证她以后的生活,我们就很满足了。”一度有媒体传出他是余秀华的经纪人,但很多时候,都是余秀华自己拿主意,“她很倔强,从小就这样”。
在我和余文海闲聊的工夫,余秀华自己回到房间,打开了电脑,开始写作。中途我去拿东西,出来时,她让我把门关上。两个小时后,她发表了一篇《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在博客上。
她还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写作,别人在的时候,她写不出来。但是拍摄采访需要,她有时又不得不现场用纸和笔作诗,尽管她已经改用电脑很多年了。
有人曾问她,是什么精神支撑她一直写诗,她说,“没有什么精神,死皮赖脸地活着,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好写诗。”
她写的基本都是短诗,我问她有没有写过长诗,她反问,“多长是长诗?”她还是坚持诗歌是个人的事,即便有人批评她,她的诗歌里都是情绪,她也不以为意。
“关你屁事”,这四个字很好解释余秀华的不以为意。别人说她诗里不关心国家和社会,“你真正的关心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不应该用诗歌,而应该用实际行动。”她说,要说清楚一个看法,应该直接去长篇大论,而不是诗歌。她还不忘点评,“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虚伪,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我觉得和那些很虚伪的人讲道理,浪费感情。”余秀华知道骂人会留着不好的名声,“但是至少我痛快”。“痛快”二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加了长长的尾音,完全一副爱咋咋地的神气。
“你怎么判断一个人是否虚伪?”
“其实看得出来。在一个网络论坛里,他给你捧个帖,发在一网络刊物,没有稿费,但他觉得他褒了你,你应该感恩戴德。凭什么呀?我以前进过两个论坛,有人在里面说,余秀华成名了,对我们这些帮助过她的人提都不提。你什么时候帮助过我啊?难道你在论坛加个‘精华’就是帮助?我是不认可的。如果我写的烂,你这样做还算是个人情。”
如今,余秀华很少再去曾经发表诗歌的论坛,她笑着说,有个诗歌网是“流氓派”,“我戳他们脊梁,他们就会把我禁言,搞不过他们。如果再在上面发诗,他们又要说,你看余秀华又来了,他们更有炒作的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