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化工从天堂跌回人间:大唐神华等企业污染严重

　　新疆伊宁，一架造价4500万美元的湾流G550私人飞机正冲向这片偏远的河谷。天山山脉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较低处的山坡看起来像得了锈病，干燥，贫瘠，那是靠天吃饭的旱天田。伊犁河的转弯处，杨树林如哨兵般矗立，长方形的土墙小屋依次排开。

　　十余名当地政商人士翘首以待的，是一位民营企业家，庆华集团董事长霍庆华。2013年8月底，投资120亿元的庆华煤制气并入西气东输管网，成为国内首个投入商业运营的煤制气项目。

　　该项目位于半山腰，占地6平方公里，铁塔林立、管道纵横的工厂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

　　拔得头筹的霍庆华却忧心不减。“我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无限期押在了煤制气上，却没有销售议价权，这让我寝食难安。”他说。

　　就在同一天，距伊宁直线距离2000多公里外的陕西榆林，山东兖矿集团董事长张新文正兴致勃勃地调研100万吨/年煤制油示范项目的进展情况。他表示，“这是兖矿的1号工程，未来发展的重要支点。”

　　即便如此，这个项目也未赢得过多掌声。煤化工产业以煤为原料，经化学加工使煤转化为气、油、甲醇、烯烃等产品，属于高能耗、高水耗、高污染的“三高”行业，其发展前景一直争议较大。

　　中国工程院金涌院士表示，将固体燃料变成气体和液体燃料并不具备经济性，而且水资源合理利用将是煤化工产业发展的生命线。

　　今年8月底，国家发改委发布的《西部地区鼓励类产业目录》，删除了煤制烯烃、煤制甲醇等煤化工项目。这意味着，国家层面已开始对该行业发展进行重新梳理。

　　雪上加霜的是，原油期货价格80美元/桶是煤化工产业的盈亏点，但今年7月底以来，美国原油期货一路下跌，到10月底跌破80美元，此后仍持续下跌，屡创新低。

　　“煤化工产业到了紧要关头。”霍庆华说。

　　争议

　　53岁的霍庆华身材微胖，以煤炭交易起家，推崇军人文化。2009年，他来到伊宁，一眼就看中了地表下的煤和水量充足的伊犁河。120亿元的大手笔煤制气投资，相当于2013年伊宁全市生产总值的3/4。

　　据统计，2013年中国石油(10.04，-0.28，-2.71%)对外依存度已经超过58%，接近能源安全警戒线。预计到2015年，中国天然气对外依存度也将高达35%。这无疑在能源战略层面提升了煤化工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同时，煤炭价格一路走低，迫使内蒙古、新疆、宁夏等国内富煤省区的煤企转型，实现煤炭就地加工转化，提高煤炭附加值。工信部原材料工业司石化化工处副处长张凡说，煤炭价格低，煤化工项目便有利可图，这是煤企转型并投身煤化工的最主要因素。

　　煤化工项目投资额较大，还能解决大量就业，地方政府对煤化工也有相当大的积极性。于是，近十余年来，中国煤化工行业掀起了一波建设高潮。除能源企业外，本与能源毫无关系的联想控股也于2010年9月与山东省枣庄市政府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将分两期投资180亿元，建设以百万吨烯烃及精细化工为主业的煤化工产业基地。

　　截至2014年7月，全国共有10个煤制油商业化或示范装置处于建设或前期准备阶段。到2018年，中国将实现1878万吨/年的煤制油总产能。

　　煤制气未来数年将迎来井喷式增长。根据国家天然气发展“十二五”规划，2015年中国煤制气产量将达到150亿-180亿立方米，预计2020年煤制天然气产量达到600亿立方米。

　　但问题接踵而至。由于一些地区盲目上马煤化工项目，结果不仅造成大量的重复建设，而且加大了产业风险。一些项目建成后不能正常生产，设备闲置现象严重。

　　据公开资料显示，神华集团位于内蒙古鄂尔多斯(8.67，-0.11，-1.25%)的煤制油项目，过度抽取地下水，导致该处的农牧地区水位下降近百米，更有违法偷排超标污水。

　　业内人士介绍，目前内蒙古、陕西等地的煤化工项目，大部分采用与农业用水置换方式来发展煤化工，这并非良策。据了解，1000立方米煤制气约消耗约6吨水、3吨煤;一吨煤制油约消耗10?15吨水、5吨煤，一吨煤制甲醇约消耗10吨水、1.6吨煤，是石油化工项目用水量的3?5倍。

　　二氧化碳排放也是个大问题。中化化肥有限公司投资管理部原副总经理张金阳介绍，制取每千立方米煤制气，排放二氧化碳约4.5吨?5吨。如果未来煤制气年产量达到1000亿立方米，每年将新增二氧化碳近5亿吨。

　　2014年11月12日，中美双方共同发表了《中美气候变化联合声明》，中国计划2030年左右二氧化碳排放达到峰值且将努力早日达峰，并计划到2030年非化石能源占一次能源消费比重提高到20%左右。

　　根据中国工程院推算，到2020年，国内将新增7000多万吨石油消费，如果全用煤制油解决，二氧化碳排放量将再增加4亿吨左右，环境与舆论压力将会较大。同时，煤制油是规模化建设，会对局部地区产生较大影响。

　　业内机构统计显示，2013年中国石油新增消费量2000万吨左右，二氧化碳排放超过欧盟和美国的总和，达到100亿吨。中国人均碳排放量首次超过欧盟，达到7.2吨。

　　即使不计前述外部成本，“一拥而上的结果，使部分煤化工产品价格发生跳水式下跌”。兖矿集团水煤浆气化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主任郭宝贵说，甲醇在2008年最高销售价5000元/吨左右，但现在价格只有3000多元/吨，全国甲醇装置开工率不到6成。

　　值得一提的是，发展煤化工可以配套煤炭资源已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榆林一位官员曾公开表示，“中央、省里的企业来都是盯着资源，没资源都不会来。”这不仅加剧了煤炭供需矛盾，也直接影响到全国合理控制能源消费总量。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企业所研究员周健奇表示，一些企业没有经过仔细论证，对于一些存在的问题重视不够，困难考虑不足，就盲目上马煤化工项目;一些地方政府出于GDP和投资数字考虑，对此也往往盲目支持鼓励，结果肯定不佳。

　　成败

　　乱象与争议之中，监管方出手规范，煤化工很快从“天堂”跌回“人间”。

　　从2006年至今，国家相关部门相继发布了多个关于规范煤化工产业发展的政策文件。今年7月中旬，国家能源局对外发布的《关于规范煤制油、煤制天然气产业科学有序发展的通知》特别提到，年产超过20亿立方米的煤制天然气项目和年产超过100万吨的煤制油项目报国务院投资主管部门核准。体量在其下者，则禁止建设。

　　政策面的迅速降温并未减少舆论对煤化工的质疑。大唐国际发电股份有限公司在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开发的煤制气项目，是令批评人士“谈煤(化工)色变”的典型案例之一。

　　作为国家发改委核准的全国首个煤制气示范项目，自2009年开工起，大唐克旗项目就因为技术路线问题而屡屡停产。2013年，大唐煤化工板块亏损超过21亿元，负债高达到597亿元。2014年1月，大唐克旗又传出因中毒事故而导致人员伤亡的消息。

　　“大唐克旗已成为中国煤化工的‘耻辱’。”张金阳归纳了该项目失败的五大原因：电力企业搞化工隔行如隔山;专业技术人才短缺;煤质不适用;公司管理运作不规范;生产流程不顺畅，用电力企业思维运营化工企业。

　　煤质是其中一个关键问题。不同煤质需要不同的气化炉炉型，简单复制某个样本项目的设备流程和技术是业内公认的误区。张金阳表示，大唐克旗使用的是鲁奇碎煤加压气化技术的气化炉，如果当初选址鄂尔多斯或榆林，使用烟煤而不是现在的褐煤(粉煤)，那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可以对比的是，同样使用鲁奇炉的庆华伊宁煤制气项目，由于选择的是块煤，其能源转换率、单位水耗、单位产品能耗均优于“十二五”煤制气示范项目的指标。

　　新疆庆华能源集团总经理许忠介绍，常见煤制气生产需将煤炭磨成粉再溶解于水，水的固定碳含量必须超过60%，经过反复试验，庆华决定放弃本身水分就占到40%多的褐煤。通常情况下，块煤多少和开采方式有关，一般露天开采块煤率较高，庆华使用的煤炭块沫比为7：3，井口开采煤炭块沫比为4：6。

　　不过，大唐克旗项目的管理层人士认为，褐煤与鲁奇炉不匹配的言论属于“无稽之谈”。他向表示：“设备有问题就解决，这很正常。我们从3月到8月运行了5个月，没发现什么问题。”

　　遭到诟病的还有污染问题。据公开报道，在大唐克旗生产期间，由于污水处理不达标，60公里外都会闻到一股刺鼻的嘎斯味道。

　　煤经气化合成氨、醇、烃等物质的污水中，含有醇、酸、酮、醛、酯等有机物;污水中的化学需氧量和生化需氧量均较高，有的生化降解有很大难度，因此污水处理是煤化工产业发展的一大难题。同时，煤化工项目会排放大量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硫和二氧化氮等废气，也给环境蒙上了阴影。

　　但环境问题并非完全无解。在庆华煤制气项目现场，看到成群的野鸭在浓盐水蒸发塘中游弋。其厂区全部生产废水进入生化污水处理系统，最后形成中水，再进入厂区循环使用。为防止中水氨气产生异味，庆华还特意安装了过滤系统。

　　受访业内人士认为，只要舍得投入，煤化工环保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在国外，如南非萨索尔公司的污水治理成本高达40元/吨，处理完的污水可以直接饮用。新疆庆华能源集团常务副总经理朱文坚介绍，为解决污水问题，庆华投入17亿元到环保中，占设备投资的20%左右，污水处理成本26元/吨，形成的中水主要用于厂区绿化和循环用水。

　　不过，在金涌院士看来，煤化工项目最后剩下的浓盐水毕竟存在污染，理应对其蒸发后的废弃物进行深层矿层掩埋，或者用水泥形成固化池再进行深层掩埋，但相关处理费用很高，因此，目前多数企业采用直接搁置的办法，对当地水源和土壤或将造成一定污染。

　　此外，他认为，二氧化碳排放无可避免，但只要控制住二氧化硫、二氧化氮，问题就不是很大。

　　“做好煤化工环保工作，企业必须有足够投入，购置环保设备后，还需要真正运转起来。同时要建立公众监督机制，让公众可以通过互联网进入环保局的实时监控信息平台，最大限度实现全民监督。”霍庆华对环保工作十分自信。他表示，民营企业的社会承压力更弱，更知道钱应该用在何处。

　　10月中旬，在大唐克旗项目了解到，该项目已拒绝非邀请外来人员参观。最新消息是，大唐国际准备在2014年底完成煤化工及相关资产的剥离。此前，雄心勃勃的联想控股、国电也相继传出逐渐退出煤化工产业的消息。

　　转机

　　“长期来看，原油期货价格维持在80美元/桶以上的可能性非常大。中国原油紧缺是长期的，不可逆转。”张新文表示，如果规划合理，煤化工产业还是有利可图的。

　　可以佐证的是美国大平原煤制气项目。该项目自1984年投产，是目前国外唯一投入商业运营的煤制气项目，但投产后遭遇全球天然气价格长期低迷，企业一直处于亏损或微利状态。2003年，国际油气价格大幅上涨后，大平原项目才实现稳定盈利。

　　除气价因素外，目前大平原项目能保持盈利，还有两个主要原因：煤价较低，吨煤价格约合110元，与神华榆林项目180元/吨煤价成本相比，该项目内部收益率提高了约2个百分点;二氧化碳得到了很好利用，该项目每年副产270万吨二氧化碳，以原油价格的7%出售给油田用于驱油，按照原油价格80美元/桶估算，二氧化碳价格约为40美元/吨，副产的二氧化碳可提高其收入约20%，内部收益率可提高5个百分点。

　　国内企业也有不俗表现。2008年底，神华集团在内蒙古建成了世界首套煤炭直接液化(汽油)项目。2011年，该项目投产首季即盈利超亿元。

　　“兖矿榆林项目吨油生产成本约4000元，生产负荷46%为盈亏点。”兖矿集团副总经理孙启文表示，煤价低时，兖矿可以靠煤制油多盈利，如果煤价高，可以通过拉长产业链条调节企业内部收益。因此，兖矿下决心把煤制油项目推上马。

　　朱文坚表示，按照销售给中石油1.6元/立方米(含税)的煤制气价格计算，庆华一期项目满负荷生产才能保本。

　　冲击多数人想象力的还有一种产品。2014年7月，由清华大学和山东玉皇化工有限公司合作研发建设的世界首套万吨级聚甲氧基二甲醚工业化装置，经过长期连续稳定运行，通过了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组织的国家级专家鉴定委员会鉴定。

　　金涌院士等专家认为，煤化工应着重生产“三烯三苯”，即乙烯、丙烯、丁烯，苯、甲苯、二甲苯，解决此类稀缺产品的供应。根据现状，聚甲氧基二甲醚是煤化工发展的重要方向之一。此举能大幅解决中国新增消费石油难题，又可化解当前的甲醇过剩问题，还十分有利于减排。

　　据介绍，石化企业生产出来的石油，绝大部分属于重质油，如按一般方法生产轻质油，则会产生大量焦炭。而采用加氢技术，每炼一吨重质油可多生产14%的轻质油，同时大幅减少焦炭的产生。按照中国石油消费每年4亿多吨计算，每年可多增加轻质油5000多万吨。

　　聚甲氧基二甲醚以甲醇为原料，属于煤基含氧燃料。与煤制油替代原油工艺路线相比，每吨聚甲氧基二甲醚的原煤消耗仅为煤制柴油的一半左右。“如果按20%的比例调和到常规柴油中，每年将替代常规柴油3000多万吨。”清华大学化学工程系教授王金福说，此举可很大程度上解决中国未来新增消费石油难题。

　　好处非只如此。如果全国推广在常规柴油中添加聚甲氧基二甲醚，在无需改造发动机的前提下，平均能够减少40?70%的机动车污染物排放，能够使全国大气污染排放总量降低12?20%，这将对中国环境改善作出重要贡献。

　　山东玉皇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长王金书按目前行情测算，每吨聚甲氧基二甲醚会产生2000多元的效益。

　　此外，中国烯烃类产品自给能力相对不足，比如，塑料乙烯、己二腈等重要原料都需要从海外大量进口。如果基于煤制甲醇平台，研发攻关此类产品，将会大幅提升煤化工企业的竞争力。

　　瓶颈

　　但王金书并不快乐。

　　2012年5月，神华集团西北油化品销售有限公司在内蒙古包头成立，主要负责鄂尔多斯煤制油与包头煤化工的销售业务。这是中国煤制油项目首次获得成品油批发资质，意味着煤制油正式进入成品油市场。

　　这让王金书在内的很多煤化工企业负责人羡慕不已。“聚甲氧基二甲醚项目前期投入较大，且终端产品是调和柴油，若依靠单个企业力量很难将新产品市场化。”他迫切希望能与石化企业成立合营公司，但进展缓慢。

　　中国分别在2004年和2007年开放了成品油零售和批发市场，但大型国有石油集团垄断了90%的国内市场供应，造成市场主体单一，难以跟上国内市场的快速变化，资源不能有效配置，从而导致石油市场供求关系脆弱。

　　“中国煤化工行业发展遭遇两头难。”孙启文认为，一方面，国家在煤矿开采方面没有政策倾斜，但却按照石油产业标准收取煤化工油气产品的税收。另一方面，由于煤化工企业基本没有油气销售资质，必须进入大型国有石化集团的销售系统，导致缺少话语权。这严重阻碍了煤化工项目的规模化生产。

　　受访业内人士表示，国内生产的M15甲醇汽油，要为其中使用的85%的汽油缴纳两次消费税。甲醇汽油的增值税率为17%，而不是国家鼓励、推广类产品的13%或零。一吨甲醇加上消费税、增值税，成本要增加1800元，抵消了甲醇燃料的价格优势。

　　庆华集团将煤制气项目后续发展寄托在油气管网放开上。2014年2月，国家能源局印发的《油气管网设施公平开放监管办法(试行)》明确指出，在有剩余能力的情况下，油气管网设施运营企业应向第三方市场主体平等开放管网设施，这标志着中国油气管网从此进入第三方准入时代。

　　朱文坚认为，中国进口天然气价格在2.5元?4元/立方米，庆华煤制气销售价格仅为1.6元/立方米。如果国家能源局的这一规定能够得到落实，他们就拥有与终端消费用户直接进行议价的能力，无疑会增加煤制气项目的竞争力和生存空间。

　　石化企业把控着销售终端，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煤化工企业选择什么样的项目。金涌院士强调，国家应该制定相关政策，打破石化企业垄断，促进石化企业与煤化工企业之间的紧密合作。

　　国家标准缺失也是阻碍煤化工产业商业化的重要原因。据业内人士介绍，北京地区的民营加油站油价比国有加油站平均每升优惠0.5?0.6元，还赠洗车等服务，其原因是使用了甲醇汽油。

　　2009年，中国颁布了《车用燃料甲醇》《车用甲醇汽油(M85)》两个国家标准，为甲醇从化工产品向燃料转变提供了合法依据，扫清了前进道路上的最大障碍。不过，有关车用甲醇汽油(M15)以及产品研发、调配、经营、装卸、试点、示范等各环节的标准直到今年仍未出台，也未设立甲醇燃料监管的机构，严重影响到甲醇燃料的推广速度。

　　“可以肯定，甲醇汽油国家标准如能及时出台，将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甲醇过剩的局面。”郭宝贵说。

　　作为未来煤化工发展重要方向之一的聚甲氧基二甲醚，也存在类似问题。华东理工大学化学工艺和过程系统工程专业教授刘殿华表示，由于聚甲氧基二甲醚的密度较大，添加量大会对发动机造成一定的影响，因此需要按比例与柴油调和，就需要严格制定相关标准，规范这一市场。这类似于巴西的乙醇汽油，他们由蜂蜜、糖蜜等做出的乙醇汽油，各自都有标号，消费者一目了然。

　　部分专家认为，民营企业没有资源获取优势，为了企业的利益和发展，他们在投资上相当谨慎，建议推行混合所有制，让煤化工产业更具活力。